田家青:王世襄家具的奇幻漂流

 在王世襄先生丰富广博的收藏品中,最为重要、数量也最多的品项,是明式家具。在近半个世纪的收藏生涯中,他能凭一己之力收藏到这些精绝之品,简直称得上是旷世奇迹。

这批明式家具,如今已入藏上海博物馆,对于为什么不是无偿捐献,为何不留在北京,这些年来,曾听有人对此颇有微辞,甚至还听到业界的名人发出的责怪之声,这纯粹是他们不了解情况。作为亲历者,我对全程首尾和来龙去脉记忆得还算清楚。

多年以来,王先生一直在为这些藏品的最终归宿而操心。他说过,这批家具一定要完整留下,绝对不能再拆散分卖。无论多么困难的时期,无论多少人恳求,他从未卖过一件。最终捐向哪里,也一直在他的考虑之中。我想:任何人首先会想到,故宫应是这批家具最好的归宿地。

 

明黄花梨有束腰三弯腿霸王枨方凳

(王世襄旧藏)

可故宫博物院对这批藏品一直未表示出积极的态度。

另一方面,王先生对故宫是否真能保存和善待这批家具心有疑虑。

古代家具,尤其是珍贵的硬木家具,其实相当娇气。像紫檀料的家具,木质表面非常娇嫩,就如同人的皮肤,最怕太阳晒。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故宫藏明清家具,其中有把极为明显的紫檀家具标注成黄花梨料制。我相信,其中一个原因是故宫中有的紫檀家具给晒得颜色变浅了,所以依据颜色才被认成了黄花梨。

 

清黄花梨上折式交杌

(王世襄旧藏)

故宫的宫殿都坐北朝南。古家具摆在窗户根儿地底下,直受日光的照射。居住在北方的人都知道,北京坐北朝南的房间,日照时间特别长,即使有前廊,但案类、椅类的家具较矮,挨着墙根放仍然晒得着。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晒,什么东西能经得住!为此事,我曾向故宫人员说起,可他们说这是按原来的陈列形式摆放。您站在王先生的角度想想看:再好的东西给了他们,他们能认真上心对待么?能让他放心吗?

尽管如此,王世襄先生一直在想方设法尽量地把这批明式家具藏品留在北京。可没想到,北京却不以为然,愣是不要。这天底下的事儿就这么奇怪,来得容易的,都不会珍惜,看来这是个永恒的真理。之后,他也考虑过其他博物馆。例如:黄胄先生曾多次向我提出,希望我能帮他劝劝王先生,将他的藏品放到炎黄艺术馆。有一段时间,王先生甚至还考虑过自己建立一个博物馆,但是看到黄胄先生办博物馆,差点儿没给累死,觉得不成,只能作罢。最后,经综合考量,还是给了上海博物馆。

 

明鸂鶒撇腿翘头炕案(局部)

(王世襄旧藏)

卖,还是捐?

对于个中情形,尤其对王先生这批明式家具到底算卖还是算捐,社会上有些争议。对此,王先生在2002年10月接受艺术杂志采访的访谈录中说道:

恰好此时上博修建完工,有家具展室,但没有家具。上海朋友庄先生和我商量,想买我的家具捐给上博,我提出的条件是:您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收入《珍赏》的家具我一件不留,而且我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房迁出就行。当时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但我心安理得,认为给家具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就这样,搜集了四十年的七十九件家具都进了上博。《珍赏》中还有一件黄花梨小交杌,出书前我已送给了杨乃济先生,故书中写明藏者姓名是他不是我,过了几年杨先生把交杌还给了我,我最近又无偿捐给了上博。这样就凑了一个整数,共计八十件了。

这就是事实。懂行的人一眼就看得明白:这其实就是半送!

 

明黄花梨夹头榫画案

(王世襄旧藏)

如何将这批国之瑰宝运送到上海博物馆,曾叫人煞费苦心,其间还有一段周折。

王先生与上海博物馆,对这批家具的运送事宜,有着各自不同的顾虑。王先生是怕从北京运往上海的途中遭到损坏,而上海博物馆对这批家具的价值知根知底,担心北京方面知情后,会劝阻王先生改变主意,设法留在北京,不允许运走。

1976年,王先生的好友朱家溍先生的家族,将家藏十几件极为珍贵的明清家具,无偿捐献给承德避暑山庄。万万没想到,运送过程中,货车司机竟为了拉私活儿,把这批家具三下五除二,全从车上给扔了下来,在客店当院里堆放了整整五天。待他干完私活儿后又扔上车运到了承德。结果,这批托运的珍贵的家具摔损散逸惨重。更离奇的是事后竟没人对此负责,不了了之了。

 

清榉木三屏风攒边围子罗汉床(局部)

(王世襄旧藏)

鉴于此,王先生真被吓怕了。因此如何把这批珍藏妥善运走,别重蹈朱家那批家具的覆辙,毁于一旦,成了他最最关切的问题。开始时,王先生跟我说,为了安全,要找专门的运输公司。但是先后联系了两家之后,公司办公室的脏乱样儿和调度员那叫一个粗野的言行做派,把我们给吓回来了。

显然,当时国内的长途运输公司没有一家能令王先生放心。后来,我们找到了大通国际运输公司。那时,该公司在霄云路设有办公室,好像是当时国内唯一一家国际运输公司。经联系后,我发现人家的业务级别很高,主要从事国际空运,对国内的业务并不太熟悉,也不太合适。王先生也觉得挺遗憾,而且通过这几次与货运接触更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无奈之下,他让我找到英国驻华大使麦克•洛瑞恩,希望得到他的帮助。我曾带他参观过王先生的收藏,他对王先生也特别尊重。我们探讨可否以国际外交货物的名义,找一个可靠的国际运输公司来运送,以期做到绝对的安全保险。对此,英国大使表示大力支持,大使夫人更表示愿意全程义务帮助并亲自参加监督。

 

明黄花梨夹头榫酒桌

(王世襄旧藏)

惊心动魄南下记

上海博物馆从不担心运输安全。可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北京市政府和文博机构没有出面阻拦此事。因此心里犯嘀咕,担心这期间若北京方面醒悟了,这批古家具出不了北京。他们的顾虑绝对有道理,一点儿也不离谱。我相信,若当年咱北京市委和文博系统中哪怕有一位领导人,能意识到这批国宝家具的哪怕是一半的价值,而且人家仅给了王先生区区一百万美元,肯定都会想方设法说服王先生将之留下来,绝不会让这批世界闻名的精品就这样给一锅端运出北京。

最后,上海博物馆决定,由馆方来人亲自赴北京负责接运。

对此,上博马承源馆长真是费尽了心机,他巧妙地采用了“曲线”搬运的方法,先将王先生的七十九件家具从家中快速地运到了一个北京极安全可靠的中央大机关,此机关与古代艺术品无关,在那里放了一段时间,仔细包装后,上海博物馆派来了人员和至少一个排的武警战士,负责装车和跟车押运。

那天,他们是晚上出发的,大约在夜里十一点钟左右,我接到了上海博物馆负责运送家具的人打来的电话。他仿佛紧张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又轻松又兴奋:“我们已经出了北京的地界啦!”言语之中,听得出来他的激动之情。

 

明紫檀扇形南官帽椅(右)

(王世襄旧藏)

后来有次机会,我和上海博物馆汪庆正副馆长应邀去香港出席一个博物馆开幕仪式。在旅途中,他告诉我:“王先生这批家具在上海极受欢迎。统计发现,在上博诸多的专项展馆中,以参观家具馆的人流量最多。”

这些年来,每次我到上海,都一定会以一名普通游客的身份去看看陈列在上海博物馆里的那些家具,就像去探望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回想曾与这些家具共处二十多年,心情感受,一言难尽。那时,它们是那样窘迫局促地堆挤摞放在一起。但现在,有了那么宽敞华美的展览大厅,在温暖柔和的博物馆专用灯光的照射下,显出傲岸的气派,将优美的线条和珍贵材质的质感,完美地展现给观众。

我觉得,这些堪称是人类文化遗产的精极珍品真是找对了归宿,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好家。站在展览大厅中,心中升起一种感觉,这些有三四百年历史的家具精品能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重聚在一起,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已有的安排,乃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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